第一次与大韩村谋面，它几乎满足了我对理想乡村的所有想象：奔流的溪流、蓊郁的树木、青青的茶园，宁静的人家。但大韩村又有所不同，不同在这些乡村景致的前面，都有了几何级别的增长。就像小家碧玉型与大家闺秀的区别。

　　这么一想，村名大韩的“大”，似乎还较为贴切。

　　子陈、张为大姓。据说，村子始于陈姓始祖迁自福安韩阳。村子原名浸洋，地势较低，常为河水所淹浸，故名。但古人常误书为“径阳”或“进阳”，也许是为思念故土，也许是因当年走出福安韩阳对另立一片天地的向往，便改名为“大韩阳”，久而久之，简称为“大韩”了。

　　今天，已没有人纠于名字的来历了，毕竟，没有人有着村庄的漫长记忆。与村子一同生长的，大约只有沿溪而长的古老的榕树群了。古榕如果有须，它一定会拈着长须，掐指冥算，八百年?上千年?但这是福建最北的古榕树群，一路从福州过来，奔跑着一路向北，它还年青着，它的梦想还在更远的远方，怎能捻须微笑?

　　八闽大树，榕树是常见的树种，行道树，绿化树，四季常青，省城福州以榕冠名。一木成林，守着一村的风水也是寻常。但这样十几株沿溪而长，手挽手，肩并肩，冠冠相护，荫荫相盖，却是难寻。据说，早年乡民植树只为了固堤防水，数百年的光阴过去，长溪河水和时光之流的冲涮，留下的榕树早已成了村中最别致的风景。我们来时，正值酷热的下午，繁茂的树叶看着撑出一里绿荫，但风却也还是热的。要纳凉，需到傍晚时分。有当地的同行者说，小的时候，他们会拣榕树掉下来的果子吃。榕树的果子可以当零食，这倒闻所未闻，大概那只是食物贫乏的年代聊以解馋之物吧。树木之用，或花果为食，采薪做柴，或横梁立柱，架桥构屋，或吐绿撑荫，但这里的榕树似乎都不是。她是村子的旗帜，游人只远远地看到这一大片绿树屏掩的村子，就有想走进的愿望;而作为从这里 走出去的乡亲，恐怕几回回梦见的老家，一定也是牵念着这榕树的枯长?

　　几日前去武夷的五夫镇，那里有一棵朱子手植的樟树，起初我认为这只不过是现今人们为弘扬朱子文化而起
的噱头，直至当地的一名对朱子文化颇有研究的老师讲解起这棵树的来历：据说，当时老师要朱熹取字“元晦”，朱熹不明白“晦”的含义，老师说：做人做学问要扎根深才能行远，就像树一样，没有扎实发达的根，是不会长成参天大树的。朱熹悟之，成年时植树以志之。后来朱子专心儒学，以树之精神为指引，以晦为号，元晦，仲晦，晦翁，贯之一生。听之，才明白树已非树，它已成为朱熹一生的指引。此刻，眼前的这12株榕树，根深叶茂，枝干虬劲，一树有一树的情态，游人如我，也许只陶然于这样的枝桠撑出的无限美景，而对于 每个生于斯、长于斯的人来说，榕树的根已经生生扎进了他们的生命记忆之中，并因此而成为他们富饶的精神嘉园。古树无言，只是伸出长长的手臂，一低再低，仿佛在触探着哗哗的长溪水。

　　长溪是一条宽广的河流，这里是赛江的源头。再往上，便是斜滩。斜滩自古繁华，也是拜水运之便利。可以想见，岸边的大韩村，舟楫往来，南来北往，曾几多豪杰!然最耳熟能详的便是少年英雄张高谦。为了集体的羊群，1961年，14岁的少年张高谦与歹徒搏斗，献出了生命!年幼时课本里读过这样的故事，曾激励着这一代人幼小的心灵树起集体主义至上光荣的信念。今天，当我们真正拜谒英雄家乡的时候，已是个人主义泛滥，一切财产让位于生命的年代，想必，张高谦的故事也已从课本上退了下来。为了区区几只羊而歹徒抗争，多么不值得!人心不古!历史总是向前，但为了集体的利益牺牲个人的利益，这种精神难道是一种过时吗?望着怀抱羊只的张高谦塑像，那个执着的少年的叩问，应该在每一个人的心头!

　　横跨于长溪两岸的，是一座建于上世纪的跨径足有百米的大拱桥，桥下是新修建的广场、草地、菜园，齐整又不失乡野之趣。站在这里看桥，是恰好的角度，长虹卧波，经年的风雨漂洗，它的雄采之上又略添了光阴的沧桑。一桥飞架西东，天堑成通途，改变了大韩人舟船摆渡的历史。而我，一个第一次与大韩村谋面的人，只看到今天的模样，却又仿佛，它一直是这样。再往前，茶园展旗如画，堤岸边，一排大乔木守护着茶园，树下，鹅软石铺就的知青路伸向远方……此时，太阳已渐渐靠近了村西的山头，斜射的阳光为这里的一边渡上金色柔和的光亮，捻一支狗尾巴草，走在光洁的鹅软石上，牧归的农人遥遥而来，青草之上，故乡、童年、青春、梦想，诗歌和远方这些日常之外的词汇突然都会相约而来。

　　风景就在身边，大韩村这样告诉我。它静静地生长，古老又青春。

张久升/文 刘岩生/图